运动洋流中的孤岛
何鲤
弗里德曼在他的畅销书中宣布:“地球是平的了。”是的,从互联网到移动端,从云到大数据,信息的自由流动正在帮助人类挣脱各种桎梏思想的传统窠臼。但弗里德曼忽略了的,是我们所栖居的地球也在变成一个没有深度的迷宫。世界越来越像一个透明、公平、高效的市场,在这里所有的事物都可以商品化、钱化(monetize),即便艺术也不能幸免。艺术家、评论家、藏家们乐此不疲,共同构建、运营着一个更有效率却又苍白、冷漠的全球化集市。创作者和各种流派被设计、生产、贴标签、被用最精准的方式营销、然后以最妥帖的方式被消费。艺术家不再是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他们或者成为愉快的同盟者,或者在逃脱中落网,被吸收整编。
幸亏我们还有丁苏恺这样的艺术家。他们把人从市场上分离开来。他们把艺术从运动的洋流中孤立开来。苏恺的油画近作《严楞初相》依据《楞严经》卷首场景所绘。初次看到《楞严初相》,我的印象是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我看到了各种已知的绘画元素 — 既有莫高窟、法海寺的壁画与造像中的佛教故事,又有伦勃朗在《夜巡》中对古典意象的戏剧性写实呈现。陌生,是因为这幅画里的错位感 — 我们很少看到一个中国的当代艺术家,用荷兰巴洛克艺术家的手法,描绘一个自印度传至中国的佛教经典中的故事。这幅作品,萌芽于东方经典的主题和西方大师的技法,却又开出与这主题、这技法迥异的花朵。
怎样处理传统?怎样处理差异文化中不同的文化载体与符号?面临这些问题的当代艺术家,或者因循守旧重复制造刻板意象,或者剑走偏锋以拼贴或变形而挑战传统。但他们常常殊途同归,成为文化消费链条上肤浅苍白的商品。相形之下,《楞严初相》既不是简单的承袭大师,也没有采用后现代主义式的简单的戏拟。这幅画,哪怕不去思考它所带来的文化内涵,也是一幅有情感、有尊严的作品。画作中的结构布局与细部呈现,让每个人物都栩栩如生、呼之欲出。而在人物间的冲突与戏剧感之外,光、影、色又烘托出一种尊严的氛围。虽然这幅用西方技法呈现佛经故事的作品在画布上没有任何突兀感,但《初相》扎扎实实地把时间(古今)与空间(中外),元叙述与重现等因素都纠结在一起,使作品在美感之外还获得了更为尖锐、丰富的表达。将东西方不同的艺术元素组合在一起并不鲜见,但苏恺强烈的文人气质和冷静的匠人精神却缔造了一幅这样与众不同的作品。在《楞严初相》中,东方与西方相遇了,美感与哲思贯通了,尊崇的仪式感与现代性的反省融合了。
作品的品格,毋庸置疑,是由艺术家本人的性情和智慧决定的。在这个高度发达的艺术品生态圈里,很多艺术家都自觉不自觉地成为交易链条上的零件。他们在日益专门化、精细化的行业里如鱼得水、乐得其所。苏恺却一直保持着一个游离者的姿态。矜而不争、群而不党,他终日读书、习武、绘画、旅行。他没有同盟。他不追求量产与轰动效应,尽管摆脱成为一件商品的代价,就是没有一件商品的高价。但他因此而获得了心灵的自由、独特的视角和有活力的思想。他在众声喧哗中沉思冥想,是我们时代的旁观者,暗沉梦呓里的持灯人。整整两年的光阴,苏恺青灯黄卷、焚膏继晷,只为了创作一幅心中的“大作品”。向西西弗斯一样,他用持久的意志力、不厌其烦的精工细作,来对抗时代洪流中的苍白、肤浅、急功近利。这个艰辛劳作的过程创造了《楞严初相》,这个艰辛劳作的过程本身,也创造了意义。本雅明在论及波德莱尔时说:“他的诗在第二帝国的天空上闪耀,像一颗没有氛围的星星。”苏恺也是一颗“没有氛围的星星”,一座运动洋流中的孤岛。他不随波逐流,因为思想和心灵的引力而岿然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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